我們還是先看李白,在〈古風五十九首〉之一
怎樣來展現他的繼承陳子昂的復古理論。〈古風〉第一首是這麼說的: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
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荊榛。
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
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
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
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
聖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
文質相炳煥,衆星羅秋旻。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
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 這第一首的〈古風〉可以說是李白版的中國詩歌史,李白用自己的話
用他自己的角度,以復古為中心,把從《詩經》以來的詩歌發展做了一個概述
當然,這個概述是很簡略的,重點也是在凸顯他對於漢魏風骨的推崇
請看「大雅」指的是什麼?就是《詩經》。尤其是所謂的「雅」這個字
那更是一種所謂的雅正風範。作為文學正統,它和「國風」
是不大一樣的。「國風」從某個層次來講,它還是
比較偏向於一般民間,它最初是來自民間的風謠 當然,被採集到政府機構以後,其實經過了貴族階層的
整理,也受到精英知識份子的潤色、雅化
其實已經不能算是民間的作品,也不是各地民歌原來的面貌, 它事實上是周代貴族階層的產物了
因此才會並稱為「風雅」。 國風的詩篇尚且如此,至於「雅」 字,那絕對是廟堂之音。
李白又說,文學正統還是要由大雅來建立。它生生不息、
綿延萬代,這個基本上就是古代文人最確切不疑、天經地義的一種信念
這麼一來,連李白這樣子高歌「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的一位詩人,很奔放、
很瀟灑,甚至鼓勵了很多年輕人去違抗現實束縛的一個不羈的靈魂
他實際上還是活在中國傳統脈絡底下的。可想而知
儒家的價值觀可以說是古代文人血液裏的DNA
這個價值觀對他們而言是不可能打折扣的,所以李白說:
很可惜啊,在大雅之後,這個完美的、正統的、
真實的文學生命,已經長久被忽略了,而沉墜不振了。所以李白下面接著說「吾衰竟誰陳」
他說:可是我已經衰老了、衰退了、衰弱了,這樣一來又有誰能夠去把這樣一個衰退的正統給
重新繼承下來,再度加以振發?加以復活呢?
而「吾衰竟誰陳」這句話應該會讓讀者立刻想到
其實李白就是以孔子為自期,「吾衰竟誰陳」根本就是套用孔子的話
孔子說:「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人家夢周公可不是在說睡覺的意思,而是他想要去繼承、
去發揚,去把那樣一個由周公制禮作樂所形成的文化大傳統,給內化成為自己的靈魂的一部分。
因此就會像莊子所說的:「其寐也魂交」
一旦全心全意的追求,深入到潛意識的內裏,我們所渴望追求的對象就會在夢中
出現,所以如果連做夢都沒有夢見周公,那就表示離周公偉大的禮樂精神已經有了距離
那這就是孔子的感慨,感慨說,那是不是我衰老了,是不是我的精神血性, 不足以把這樣的大生命、
大傳統給繼承下來?所以李白一開始的「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 就表明了他是以孔子
自許的,他要像孔子一樣把那個由周公所建構的而成的文化傳統的核心
那最源源不斷的生機的來源化為己任。就像孔子承擔了這個責任
一樣,現在李白也說我要承擔下來,甚至李白認為除了他自己以外
沒有別人可以承擔下來。「吾衰竟誰陳」就是這個意思,頗為當仁不讓、捨我其誰
就李白這個人物而言,我們讀他很多的作品以後就會發現,他事實上還是一個非常正統的
傳統的知識份子,這個知識份子還是以儒家的價值觀,作為他生命真切不疑的最高指導原則
這是沒有誰能夠例外的,杜甫也不例外,蘇東坡也不例外,陶淵明也不例外,曹雪芹也不例外
所以一開始李白就覺得當仁不讓、捨我其誰,他要以
孔子自許,在詩歌發展起起伏伏的這一條曲折的河流中
李白自我定位在孔子的地位上,他要做文學史上的孔子。
那位不但繼承周公的禮樂文化,同時也為後來的人點燃靈根般,成為中國文化傳統的一位
至聖先師。
宋代人就說:「天不生仲尼,則萬古如長夜」
他們認為假如沒有孔子的話,中國文化就會陷入到無限的黑暗裏,就這點來說
孔子簡直不但是這個傳統文化的核心主軸,甚至還是唯一的一顆恆星
他帶來一切這個文化的光亮,所以就這點來說李白會以孔子
自許,你就該知道那是多麼大的自信,以及多麼大的自我期望! 接下來各位請看,就在這一段
李白用了和陳子昂同樣的操作方式,所謂「大雅久不作」
是不是就等於「王風委蔓草」,是不是就等於「正聲何微茫」,也就是等於
「憲章亦已淪」,那個消失不見的價值。他用了四個文句來說明
而那四個文句所指涉的不同語詞,其實都是同一個意義
你看,「大雅」就等於「王風」,就等於「正聲」,等於「憲章」,都是一種永恆
不變的價值,而「久不作」就是「委蔓草」,就是「何微茫」,就是「亦已淪」
也就是它們都被否定了,都消沉不見了。
這首詩的下面又更清楚了,李白說:「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這十個字
可以說是只要提到李白的復古理論,一定都會涉及到的經典名言
對李白而言,固然《詩經》的正統已經淪喪,如他前面所反覆強調的,可是
《詩經》之後,確實還有一個在「委蔓草」、「何微茫」、「亦已淪」的衰頹狀態中
獨一無二的中流砥柱,這個中流砥柱就是「建安」。 所以李白說建安在《詩經》這個憲章淪落了四百年之久以後啊
它終於恢復了正統。可是很可惜,建安之後又走上了另外一條岔路,那條岔路是
以綺麗作為追求的目標,而這個綺麗卻又是被李白這一類的復古詩人認為最不重要的文學追求
所以李白說「綺麗不足珍」,這麼一來建安和綺麗
就變成一個二元的對立組,而且這個二元的對立組和陳子昂所說的
如出一轍,陳子昂不也說「僕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
而興寄都絕」嗎?可以說李白這首詩就是對陳子昂的直接回應
只是陳子昂的是書信的散文版,那麼李白是詩歌的韻文版,事實上
意思完全一樣,李白進一步說:「聖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
清、真這兩個字,已經不是老莊「垂拱而治,清靜無為」
政治上面的不擾民的意思,而是指詩歌的一種對純粹情志的追求 不再以綺麗的雕蟲小技來覆蓋文學的原貌
意思是說不要有太繁縟的那些裝扮,那些彩麗的文字,脂粉氣太濃了
覆蓋在文字上面,遮蔽了真性情,真心靈,你都可以洗掉了,恢復它清雅的面貌吧!而這裡所說的清、真
確確實實在李白的許多其他地方也 反覆地出現過,例如像〈古風五十九首〉裡面第三十五首也提到
「一曲斐然子,雕蟲喪天真」。
後來在一首晚年的長詩裡面也提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其中「清」和「真」都代表一種由衷的、真實的、
天然的特質,基本上就是李白復古思想,以及他創作上最重要的核心指標
由此可見,任何一個人要能成為一個大生命 他都絕對不會只顧及到自己的名利地位,他要想的是
把傳統裡面最好的東西,任何點點滴滴有價值的養分,他都希望
可以傳承下去,而我們作為歷史的一部分,實際上也都應該用這樣的一種歷史意識
透過古往今來的宏大視野來看待一切問題,不要只活在當下,目光如豆地
聚焦在一個該死的自我上,而是應該要恢復「人作為一個人」的最高尊嚴
那就是,你能夠了解過去,也能夠期許未來, 然後把自我擴充為整個時代的成員之一,薪火相傳
這麼一來,人才會擁有真正的靈魂。
所以你看,接下來李白說:盛唐是一個「眾星羅秋旻,群才屬休明」
的時代,是一個人才濟濟,像無數閃耀的星星在天空中星羅棋布
大家都要來共同參與歷史階段裡這一個昂揚的、盛明的大好時代。
那麼我,也就是李白,該做什麼事情呢?你看他又回了到個人身上,給自己一個宏大的責任、
宏大的期許 到此為止,〈古風〉的這第一首詩歌,其中的詩歌主張已經非常清楚了
李白在其它地方也一再做出類似的表達,例如
〈古風〉的第三十首,他還說:「玄風變太古,道喪無時還。」
道喪。
〈古風〉的第三十五首又說:「頌聲久崩淪」
你看,這些豈非都是「王風委蔓草」、「正聲何微茫」、
「憲章亦已淪」的意思嗎?尤其是我們再來參考唐代
有一位孟棨,他在《本事詩》中又記載了李白有一段著名的名言
李白說:「梁陳以來,艷薄斯極」,「沈休文」(就是沈約)「又尚以聲律」,就是追求格律
於是他說:「將復古道,非我而誰?」所謂的
「梁陳以來,艷薄斯極」,豈非就是陳子昂所說的「齊梁間詩,彩麗競繁」嗎?
那所謂的「沈休文又尚以聲律」,這句中的沈休文,也就是南朝齊梁詩壇上的沈約
他在文學史上面最重要的貢獻,就是他是奠定格律的先鋒。
如此一來,綺麗的這一脈發展就被貶低了,也被否定了。
李白的「將復古道,非我而誰」,也就等於是「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
李白要當仁不讓地以詩歌中的孔子自居
要去恢復、振拔文學的大生命,追求理想的永恆不朽。
請看最後的「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
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
這四句話其實是在回應前面的第一聯 第一聯李白不就是用孔子來自許,他在詩歌結束的地方又回到
孔子身上,起結,也就是開頭和結尾,都以孔子作為坐標
就可想而知,李白氣魄是很大的,他不甘於只做一個小小的詩人而已
他覺得即使要做一個詩人,都應該要有孔子的胸襟和目標,給自己一個宏大的眼光。
所以他說:「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
你看,他的志向是什麼?他的志向是,要像孔子一樣地刪詩書,然後述而不作
這裡當然不是指學術思想上面的,不是指那個文化上面的事業。
他指的是:要在詩歌的歷史裡面,達到像孔子
在整個中國文化裡面所達到的成就,這樣一個給自己最高的期許。
他說:這麼一來,他的生命所散發的光芒就可以輝映著千年的歷史
千春,就是千秋,就是千年,也就是永恆。
所以李白是不爭一時的,他是要爭千秋的。
因此他盡其在我的努力,感謝盛唐這個大時代帶給他們的靈魂養分,讓自己壯大,讓自己努力地散發光芒
這個光芒如果足夠,就可以照耀千古、輝映後代。
所以李白說:那個志氣是很大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得到
但是,如同司馬遷所說的:「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要有這樣的嚮往之情,人的靈魂才會
維持在一個高度,不會逐漸地低落、下墜而不自知。
假如我沒有這樣一種仰望的志向在護持著、
維繫著一種精神高度,人就會越來越活在庸俗生活的淺水沙灘裡
然後就斤斤計較於小小的得失,志氣就會越來越衰頹,終究就被消磨殆盡
我們可以看看,參考一下白居易所說的:「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
確實,當我們眼界大的時候就會知道,我們所在的世界真的只是一個小小的蝸牛角
而原來,我們就在一個好狹窄的地方擁擠著,你爭我奪,費力
追求一些恐怕臨死回顧的時候,根本就不覺得重要的東西。但這就是人性。
一旦不加以警覺,人們不知不覺就會走上「在蝸牛角你爭我奪」這樣的一條路。
所以,我們才需要時時刻刻給自己一個大視野、大提醒,重點就在於這裡。
所以李白說:「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
他說希聖,就是希望能達到聖人所達到的境界,也就是指孔子所展現的崇高境界。
如果這個期望能夠達到的話,讓他也能夠在這個文明裡面有所成就、
有所奠定,能夠立足在詩歌的歷史高峰上「垂輝映千春」,那麼李白就會像孔子
一樣「絕筆於獲麟」,也就是等到獲麟事件發生之後才會停筆
意思就是說:不到死,他絕不會停下筆來。這就清楚宣告了李白終其一生的堅持和努力。
如此一來,各位想想,又豈能夠說李白是一個反對儒家的叛逆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