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繼續我們再講他的比較長的一篇文章,就是《阿Q正傳》,
這也可能也是中國小說史上討論最多的。
因為這篇文章出來之後,反應也是很特別,
據說當時北京的各地知識分子都覺得寫的是他自己,
每個人都覺得,你怎麼罵起我來了?
可是魯迅心目中的阿Q,並不是北京的這些知識分子。
那麼爲什麽阿Q的形象是這麼出來的呢?這個就是大家都非常熟悉了,
我們從他的《呐喊•自序》裏面就得到很多線索。
因為他最後他說,他希望 –
因為看到日俄戰爭的時候,那個可憐的中國農夫被日本警察斬首的時候,
他就說中國人只有身體,沒有靈魂所以
他就希望能夠拯救中國人的靈魂。
那麼中國人靈魂在哪裏?
所以他需要創造一個人物,從這個人物的身上、
這個人物的經歷裏面,來突出靈魂的重要性。
可是他創出來的一個人物呢,是一個反英雄,也就是說,
阿Q這個人吶,是最不英雄的英雄,我們只能說。
英文這個hero有兩個意義,一個就是真正的英雄;
一個就小說裏面的主要人物,也叫做英雄。
那麼他是一個anti-hero,他是一個反英雄。
那麼恰和項羽成一個非常明顯的對比:
項羽所有的想法全部都在身外表現出來的,
他的最後,悲壯成仁的時候,照樣是用身外的行動表現出來的。
阿Q呢,也是。
因為阿Q腦子裏面沒有思想,他沒有靈魂。
有人認為阿Q這個形象,這個Q的這個字,這是周作人的觀點,
本身就是一個沒有眼睛、鼻子、嘴的一個面孔,
這個面孔後面有個辮子,所以就變成一個Q字了。
我覺得講得有一點道理,不太有道理。
那麼阿Q爲什麽叫阿Q,而不叫阿貴,
或者說,未莊裏面有一個小人物叫做阿貴等等等等 –
其實很容易寫的,因為畢竟是虛構的嘛。
可是魯迅呢,煞費周章,來又寫了一個序。
那麼這個序就有意思了,比《狂人日記》那個序篇幅大多了。
非但是煞費周章,而且裝模作樣,
說是我要為阿Q作傳,
可是做什麽傳呢?想來想去不知道怎麼辦,
於是就從中國傳統裏面找出一大堆傳記的典故、規範出來。
譬如說,《項羽本紀》– 本紀不行囉,
阿Q怎麼可以跟皇室一起看呢,當然本紀不算了是吧;
爲什麽不叫做“阿Q列傳”呢,或者是說小偷列傳?
因為《史記》裏面也有小偷列傳、也有遊俠列傳,
爲什麽不叫“阿Q列傳”呢?好像不大適合。
於是呢,就開始有什麽外傳、內傳、自傳,
各種的傳,那名他取了一大堆。
最後呢,他說哎呀算了,就叫做正傳。
爲什麽正傳呢?就是閒話休提,言歸正傳。
這個幌子是小說、說書人常用的,
閒話休提,言歸正傳嘛,於是就開始講故事了。
所以我們可以說,《阿Q正傳》才是嚴格意義上來講
中國的短篇小說 – 中國的現代短篇小說。
可是既然是閒話休提,爲什麽前面講了那麼多閒話?
而且這些閒話搞來搞去,越看越膩:
找阿Q是哪裏人呢找不清楚;他的籍貫也搞不清楚;
他到底是什麽,是姓趙呢還不姓趙,搞了個半天。
爲什麽花這麼大工夫來,做一個很無聊的序言呢?
各位可以思考一下。
每一個字都是故意的,可是每一個字都是
放在那裏恰到好處,這就是魯迅的功力。
因為魯迅覺得,要顛覆一個傳統的模式,你第一個就是,
模仿到一個荒謬的程度的時候,
把它整個地打過來、打掉。這是我的一個解釋。
就是你看所有的《史記》列傳裏面、傳記裏面,哪有像他這種寫法?
你甚至於更可以說,這位敘事者呢 – 可能是魯迅,也可能不是魯迅,
就是說,我要為阿Q作傳,意思就是這樣,
你也可以說是一種虛構意義上的作者 –
這個作者呢,要為阿Q作一個傳,講他一個故事。
他自己受到的是一種影響的焦慮,他腦子裏想的
就是《史記》和《史記》以來的各式各樣的傳記,
那麼最後他就說,我只有一樣東西可以勝過以前所有的作品,
就是我寫的這個人物以前的傳記裏面,從來沒有人寫過;
從來沒有一個好像是這個人物背景什麽都沒有的。
別人寫傳就是寫一大堆背景,包括《史記》,
可是這裏面呢什麽都沒有。
那麼爲什麽故意寫這麼一個小人物,
沒有背景、沒有面孔、沒有靈魂、沒有思考力的東西呢?
這就是魯迅要找的,中國人的國民性的典型了,
絕對是一個反面的。
所以你再說阿Q將來可以做革命分子,都說不通。
甚至於魯迅已經預料到有人會把他當做革命分子,
就乾脆讓他進入革命被槍斃了。
所以他的命運是一定註定是做犧牲品的。
可是呢, 你也可以說 – 最近中國學者汪暉寫了一篇很精彩的文章,
就說在阿Q的過程裏面呢,就是個人經歷裏面呢,
有六個時辰差一點就覺醒了,就差那麼一點。
所以你也可以說和《狂人日記》一樣,
就是阿Q的那種糊裏糊塗的想法裏面呢,受到外在的刺激之後呢,
到最後關頭幾乎覺醒了,就是“看和被看”。
當他發現其他那些觀眾看他的時候,像狼一樣的眼睛的時候,
他突然發現,怎麼搞的,我是一個孤獨者,是一個犧牲品。
當他想到這個的時候,“砰”一槍就沒有了,這個人整個的沒有了。
所以這也可以說是魯迅一個非常大膽的作品,
他用一個非人物、非英雄,
沒有背景、沒有故事、沒有心靈的人,來描寫中國人的心靈。
當然你可以說他用這種反面教材,來襯托出
文學要把人的靈魂帶出來的一個重要性。
那麼這個說來容易,做起來就非常麻煩。
那麼好,那麼你怎麼樣來寫一個有靈魂的中國人?
那麼你可以寫知識分子,各式各樣的知識分子。
事實上魯迅的其他小說裏面不少是寫中國知識分子的。
《狂人日記》下一篇就是《孔乙己》,知識分子。
可是這位知識分子腦子裏想什麽呢?窮得要命,只想喝酒,
而且最後被打瘸腿了,越來越窮,最後死掉了。
而這個知識分子呢,是從誰的口中來描寫出來的呢?
是當時在那個咸亨酒店裏面做店小二的、做這個waiter的、
做服務員的那個人,年長之後想出來的:
啊,當年我認得孔乙己這麼一個人,他怎麼怎麼怎麼。
當然到了《彷徨》集子裏面的時候,魯迅寫了好幾個關於知識分子的描寫,
《在酒樓上》啦、魏連殳的《孤獨者》啦,等等等等。
幾乎每一篇裏面的知識分子、思考型的人物、
探索靈魂的人物,都是被邊緣化,都是鬱鬱不得志,
最後不是死就是病,甚至於到最後造成一種孤獨的。
所以你也可以說,整個的魯迅的這個小說的世界,
給人的是一種非常強烈的絕望感,
可是這並不等於中國就沒有希望。
他就用這種辦法來反襯出來,這個希望之困難,
可是沒有希望的話,所有的文學都沒有意義了,
這是所謂魯迅的一種典型的辯證法。
那麼下面我就想再稍微談一談,從這兩篇小說裏面呢,
引申開來談一談魯迅和中國傳統文學、文化的關係。
我的出發點就是,任何一位作家,
在任何一個文化、國家裏面產生的作家,
你不可能對於自己本身的傳統文化完全不管。
當時五四有種流行的說法就是全盤西化,
有人認為呢,只要學外國的小說就可以了。
魯迅試過,可是行不通。
那麼他得到一個很悲觀的結論就是:
你一定要從中國傳統文化、文本裏面,找尋一個新的資源,
或者說把舊的資源用種種的方式,用藝術的處理,
把它變成一個新的形式來出現。
所以傳統和現代基本上是一種吊詭式的再生。換言之就是說,
現代的文學不是從天上降下來的,也不是從西方照搬過來的,
而是在對於傳統的深厚不滿之後,從裏面的資源裏面找出一些東西出來,
把這些東西呢 – 用魯迅的說法就是:
先吃掉,吃掉之後感覺到痛苦的時候,再吐出來 –
後來毛澤東就用這個典故,當然用另外一種方式 –
變成他自己的文學。
還有一種就是把它燒盡了,燒盡之後呢,
在死火裏面有這種餘灰、餘燼,重新鳳凰再生,
生出一個新的文學來。
不管你用什麼樣的形象和典故,魯迅基本的出發點就是:
他希望能夠創造出一個中國現代的所謂“語言”,這個“語言”包括寫作。
也就是當時司馬遷在他的《報任安書》裏面,還有他的《自序》裏面
提到的這個“言”的問題,立德、立功、立言。
我想魯迅在寫這些文章的時候,已經對於立德、立功感覺到絕望了。
立德對他不是一個重要的問題,
這是一個儒家的問題,在亂世中做人,做到一個君子 –
就是他心目中的君子就够了。
所以他對朋友非常好,對於太太、對於孩子非常好 –
包括他的兩個太太,都非常好,對媽媽也非常孝道。
所以有些最近研究魯迅的人就覺得,魯迅不是你心目中講的
那麼憤世嫉俗的人吶,他人很和氣。
一點不錯,做人基本的道德他全部都有。
立功呢,他看淡了。
當時他生活在軍閥時代,後來國民黨時代,他當然是看不上眼。
他下面能夠做什麽呢?就是立言,唯有那支筆。
所以標語式的就出來了,什麽匕首啊,投槍啊,用這種辦法。
可是如果他的語言只是匕首、投槍的話,
他的文學也不見得那麼值得研究 –
因為他基本上繼承的是整個的中國兩三千年以來的、整個的文學的傳統,
然後他怎麼樣把它凝固之後,消化了,
消化完了以後,創出他自己的文體出來。
這個創作的過程我認為並沒有完成,
因為他死的時候五十六歲,寫了太多的雜文。
當他最後那一年,他在雜文裏面展現了他的真正功力的時候,
生病死了。
這是我的一個小小的論點,
我在我個人那個書裏面,最後講他雜文的時候就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