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這一聯,歷來詮釋者大多抱以推崇、讚賞
的立場,包括其中所蘊含的品味呀、意趣呀,還有這兩句詩所蘊含的藝術
力量,因為呢其中反映了一種社會環境和文化現象是
中唐所特有的,而我們現代學者一般都給予正面的申論,或者是正面的評價 那麼這些觀點大致上可以分為兩類。
第一,是從文學寫作的傳統中來考慮的。 在文學傳統的寫作里,有一種類比技巧,那就是傳統文人
常常以「逐臣棄妻」,就是一個被貶逐的臣子
去比喻一個被拋棄的妻子,那麼用這樣的一個類比,來寓託失志怨憤。這是一種常見的手法。
那麼像陳寅恪先生就舉劉禹錫的〈泰娘歌〉這首詩做例子,他認為劉禹錫的〈泰娘歌〉
以遺妾比逐臣,那它的意境呢事實上跟白居易「同是天涯淪落人,
相逢何必曾相識」是很近似的,他認為這兩位詩人
以謫吏逐臣來歌詠離婦遺妾
它的事情呢是相近的,也因此呢很適宜用來造意感慨,有所冥會
所以呢,我們就可想而知,意思是在這個傳統的手法裡,逐臣跟棄妻離妾
之間有一種某一種類似性,所以呢就用來作為一種寓託自我不幸的一種手法
那麼第二種呢,有人會認為,「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
何必曾相識」,把一個讀書人跟一個社會底層的女妓
進行類比,這是文人跟藝妓之間「去階級化」、「去界限化」的結果
而這種結果反映的是,中晚唐時期商業繁榮的城市經濟
和政治紊亂的社會結構,所以才會有這麼一種平民風格
但是我認為,這兩種說法都還是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首先呢,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傳統「逐臣棄妻式」的這一種比喻手法
要麼是不涉及棄妻的人格問題,要不是,就是一定會去強調被棄的那位妻子是賢美
卻被棄,以致於呢讓人感到不公,那麼這麼一來才能夠跟詩人因為「忠而被謗」
或懷才不遇,才能夠互相映襯,這是詩人類比之間呢,都要謹守的分寸 詩人不會把自己忠而被謗、
懷才不遇去比一個人品不佳的女妓的。那麼,琵琶女的人格特質卻明顯是屬於
庸俗膚淺的,她之所以淪落的原因,其實和白居易的貶謫本質上,是並不一樣的。
那麼如果我們只用去階級化來解釋,恐怕不足以顯示出這中間類比的問題
很明顯,白居易對於琵琶女所產生的同類意識
是來自於雙方都不得意,以致於天涯淪落的遭遇。因此呢,白居易才會這麼地惺惺相惜
如果我們進一步考察白居易,在江州時期所寫的其他的詩歌,這一點就特別可以看得更清楚。
例如琵琶女年老色衰以後,她不是過著「門前冷落鞍
馬稀」和「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的淒冷的處境嗎?
結果這卻恰恰就是白居易謫居江州時候的生活寫照。
白居易說啊:我被貶謫為江州司馬,生活是「蕭條司馬宅,門巷無人過。
唯對大江水,秋風朝夕波。」
注意到了吧,原來兩個人的處境是如此之相近,那這兩個人不就是重疊在一起了嗎?
不止如此,江州時期裡,凡是有淪落的這種情況,都會
引發白居易的感觸,然後呢他就會產生一個等同的這種心理,然後加以等同兩者
事實上,不是只有琵琶女是這樣而已。
例如有一首詩很有趣叫做〈放旅雁〉,就是呢
旅行中的一個奔波南北的大雁,就在這首詩裡面白居易說,「我本北人今譴謫,人鳥雖殊同是客。
見此客鳥傷客人,贖汝放汝飛入雲。」
各位請看一下他做了功德,那麼買了一隻大雁來放生,但是其中所寄託的
完全都是一樣「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這一種心情,如果把其中的旅雁
代換成琵琶女,有沒有發現,完全可以相通
既然人鳥雖殊,人跟鳥是不同的物種
在不同的物種之間都可以畫上等號,建立了同是客的等同關係
那麼在人跟人的同種之間,去階級化,去界限化,然後呢
建立起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共鳴,這不是很自然而然的嗎?
雖然,同是天涯淪落人,以至人我雙寫的藝術能量
煥發出很濃厚的情感,而且帶來很強烈的感染力
像陳寅恪先生就認為:〈琵琶行〉這一篇,「既專為長安故倡女感今傷昔之作,又連綰自身
遷謫失落之懷,直將混合作此詩之人與此詩所詠
之人二者為一體,真可謂能所雙亡,主賓俱化
專一而更專一,感慨復加感慨。」 這當然是對於〈琵琶行〉這樣一個人我雙寫的藝術能量的一個極高的讚美
可是,如果我們不被這樣的雷同所迷惑,那就必須說
淪落其實只不過是表面的相似而已,從本質上來說
白居易的「同是天涯淪落人」,其實明顯是錯誤類比的,因為兩個人淪落的原因完全不同。
你看,琵琶女的悲情,她是來自於
過度沉迷物質享樂所導致的結果,所展現的是她身為風塵中人的輕浮無知
她的淪落並不存在人格和現實的衝突,也因此沒有達到內在價值和自我實踐的意志的範疇
毋寧說她只不過是很本能地在表面上,以致於隨波逐流。
可是白居易不是,他之所以招讒獲貶,被遠謫到江州來,那是因為他寫了諷喻詩,像〈秦中吟十首〉啊等等
得罪了權貴,以致於呢被借題發揮,導致呢左遷潯陽的一個司馬
其中所展現的是身為知識分子的理想性格,是為了堅持理想不惜
得罪權貴,因此他的淪落也就是堅持原則,所要付出的代價
這麼說來,兩人之間所遇到的事理的本質跟境界的高下,其實是迥然有別的
但是白居易卻用「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寫法,讓他原來所具備的道德原則跟理想堅持消失、
淡化,只剩下單純的淪落失意,這嚴格說來就有一點不倫不類的嫌疑喔
或者很有可能,白居易並沒有注意到這個本質的差別,似乎對他來說
平生不得意跟天涯淪落,就是足以等同他和琵琶女的唯一的根據
而他之所以之前會寫那些諷喻詩
可能本來就不完全是來自於為國為民的理想的
這當然是一個很大膽的推測,所以我們接下去來思考一些問題,我們可以進一步注意到
按照平行原則,〈琵琶行〉這首詩中,對於琵琶女淪落之前的繁華歲月
所對應的應該就是白居易在淪落之前,置身長安時候的朝官生涯
那白居易對那一段時期的京官生活是如何評價的呢?
那名妓的歲月跟朝官的生涯,是否具有等價或同質的屬性?
這些問題的解答,都可以幫助我們看清白居易的性格特質,以及「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真正的意義
那麼,我們現在從他怎樣回顧貶到江州之前的那一段人生,這就最足以清楚呈現出來
事實上,白居易對於他貶謫到江州前的那一段仕宦經歷,所描述的重心
正好就是名利權勢的這個價值範疇。
就在他寫給元稹,他的好朋友 的一封信裡面,〈與元九書〉中說:「十年之中
三登科第,名入眾耳,迹升清貴,出交賢俊,入侍冕旒
始得名於文章,終得罪於文章,亦其宜也。」
注意一下,這一段談的都是各種虛榮得意的記錄
對於自己擅長的文章所帶給他的得失,也是在名利權勢的範疇上而言的
請看所謂的「始得名於文章,終得罪於文章」
意思是說文章帶給他很大的名聲,以致可以結交權貴,「名入眾耳,迹升清貴
出交賢俊,入侍冕旒」,也因為他 寫了這些諷喻詩,才遭到貶謫的這個厄運
那再看白居易是怎樣看待這些諷喻詩的呢? 這封寫給元稹的信裡面又繼續說了:
「聞〈秦中吟〉,則權貴豪近者相目而變色矣
聞〈樂遊園〉寄足下詩,則執政柄者扼腕矣。 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切齒矣
又聞親友間說:禮、吏部舉選人
多以僕私試賦判,傳為準的;其餘詩句,亦往往在人口中。」
請看:「諸妓見僕來,指而相顧曰:此是〈秦中吟〉、
〈長恨歌〉主耳!」然後就在長安一路被貶謫到江州,這一整段的過程中,
「長江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
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僕詩者。士庶、
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僕詩者。」
可見白居易,當他寫諷喻詩口誅筆伐的時候
同時享受著當道震動,權貴側目,而同儕禮贊
百姓頌揚的特殊名望所帶給他的心理滿足,而且呢從朝廷考試到
歌席酒宴,他的詩人人都讀過,連女妓都引以為豪,還被拿來做考試的題目
這豈非充滿了一種微妙的權利快感 甚至在貶謫到江州的路上,白居易還很得意
這三四千里的路上,到處都有人認識他,都有地方提他的詩 所以請看這一大段,沾沾自喜的話語中
又哪裡有一點受苦百姓的蹤跡呢?而諷喻詩不就是爲了「歌生民之病」才寫出來的嗎?
所以因此讓我們高度懷疑,這樣一種對於世俗價值患得患失的心理,也連帶影響到他
寫諷喻詩的心理動機,其實並沒有李白、杜甫那樣 單純的完全出於理想,單純爲了抒發百姓的苦痛
我們從白居易自己的描述,可以推敲出白居易之所以寫諷喻詩,強烈抨擊時政弊端
當然也有儒家兼濟天下的理想性,但是本質上恐怕還是爲了「名入眾耳」、「得名於文章」
利用諷喻詩快速獲得名氣,這恐怕才更是更重要的原因
那既然在〈琵琶行〉中所聚焦的,都是從繁華到淪落,這樣的一個單向結構
然後呢,展開他被貶逐的悵怨,以及對長安的眷戀
那麼這也可以充分的顯示白居易所最在意的,其實是世俗的得失,以致於啊,「失意」
變質成為「失勢」。而他所追慕的「繁華」其實就更接近於「浮華」
那麼琵琶女魂牽夢繫,念念不忘的繁華生活,也剛好是由地位、 物質、
聲名所構成的,屬於個人一生中 爆發於青春歲月的巔峰經驗,而滿足於外部的、社會化的世俗條件
所以由此這樣的釐清,可以知道在價值取向和人生追求中
確實,白居易和琵琶女他們都有兩面性,琵琶女既崇尚
藝術又喜愛金錢,詩人具有藝術才華又渴慕權勢
作為上層的官吏,既追求權勢又不放棄名利。 這就是構成「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另一個原因
原來,原來本質上他們是同一類的人,不只是
天涯淪落的遭遇相同而已,而是他們的性格本質就是同一類。